阿宝太太来自浙江,随着战乱和父母逃到了这里,从此便定居下来,这一待就是一辈子。我至今都不知为什么叫她阿宝太太,只知道大家都这么叫。她是我外婆的妈妈,我妈妈的奶奶。 “她还有一个儿子,但出生不久就夭折了”,阿宝太太家门前有一条河,家里的男人都出去干活了,只有她一个人洗衣做饭还要照顾孩子。一次阿宝太太去河边洗衣,把孩子放在木桶里,木桶飘在河上。不知怎么一个不留神,木桶翻了,孩子就这样被淹死了。后来领养了我的外婆。
我每次见到她时,她总是穿着一条靛青色的袄子。满是褶皱的脸上常挂着笑,她总是偷偷把我拉到旁边,拿出她藏在青白色围裙底下的桃子或者一颗糖果,塞在我手里。她总是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。那时候我发现她的手很小很小,可是却有那么多绷裂的口子,就像黄土地一样,似乎要用积攒许久的时间才能填平。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。我告诉外婆,“阿宝太太又给我桃子了”,外婆总要嗔怪道:“这个拎不清的老太婆,给她什么东西都要留着给小孩子,自己吃不得嘛!”
后来我去外地读书,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。只有在和外婆通电话时,才了解些她的近况,外婆说阿宝太太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回去。可我那时也不懂那是一个老人放在我身上的牵挂,只是以学业繁忙的借口搪塞过去,也没想过,当阿宝太太听到我不回去时的表情会是怎样。今年中秋前又接到了外婆的电话,她说阿宝太太快不行了,希望我们一家找个时间可以回去一趟。这时,我才发现我该回去了,不管是为阿宝太太还是为我。
回到家的时候,阿宝太太的屋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,她的亲人、周围的邻居都来了。大家沉默不语,只是看着躺在床上的阿宝太太。她的屋子里只有一扇窗,下午四五点的太阳从那扇破旧的木头窗子里钻进来,照在她的身上。阿宝太太突然睁开眼睛,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。外婆把我推上前,说阿宝太太想看看你。
她的眼睛半张着呆滞地望着我,眼里尽是虚无,手在空中乱划着,嘴里还在说:“四儿你来啦。”原来她患上老年痴呆早已不记得我了。她的床上零零散散堆满了衣服,原本最爱干净的她如今居然成了这个样子,甚至每日的洗漱也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完成。我有些难以接受,慌慌张张就退了出去。我失神地走到院子里。脚底下的砖还是原来的样子,门前的桃树依旧立在那里。我突然想起以前阿宝太太最喜欢桃花,桃花都落了一地她也不舍得去扫。她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看着。那时我跑过去告诉她,“阿宝太太,阿宝太太,以后我要种好多好多桃树给你!”,当初的诺言还未实现,就这么一眨眼,你却躺在那儿,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。
在回家的路上,传来阿宝太太去世的消息。纵使岁月抽走了她的记忆,可是我还记得,记得阿宝太太的好,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叫阿宝太太的人。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着,长大后的我才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。我成长的同时,伴随着太婆的老去,一切事情好像都是同时进行的一般。那些我们该珍重的人,该见面的总要见一面吧。
茶水尤温,人已杳然。